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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王将军领着知兵司的人,正在砍俘虏。”

    商成一下就皱起了眉头:“怎么回事?谁让他们杀俘虏的?”

    郭表说:“是我同意的。”他拿过装着热水的铜壶,给商成面前的碗盏里续上水,又给自己的碗里也添上,这才耷拉着眉眼又说道,“昨天突竭茨人在南边袭击了咱们一支送伤兵的队伍,两百多兄弟,头都被砍了。敌人昨天夜里把弟兄们的头都扔在了南寨墙外的一个破屋里,早上巡逻时才发现。有不少都被野狗野狼啃过……”

    商成的嘴角猛地抽搐了一下。他把着碗,眼睛凝视着门外被太阳晒得白花花的黑泥地,长久都没有说话。过了很长时间,他才无比干涩地说道:“以后再伤兵去老营,一定要派足够的人手护送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文沐答应说。

    四个人都不再说话。商成用生布掩住通红的眼睛,埋下头继续看文书。郭表把铜壶放回去,端着碗盏凝视舆图。文沐把两份新到的文书放到桌上,又把散乱的文书一份一份地按照轻重缓急收拾到一起。包坎退到门口,弯下腰,一只脚踩在门槛上,从门槛石栏缝里抠出一小截木棍,刮着皮靴上干了的泥浆。

    远处的屠戮还在进行着。能听到士兵的喧嚣和将死者无助的哀告。还有女人的嚎哭。还有响亮凄厉的童音。

    商成把看罢的文书缓缓合上,眯缝着眼睛,抬头朝外面望出去。正午的太阳无遮无拦地撒下来。从门口望出去,正对指挥所的寨墙上插着几杆或青或皂的旗帜。没有风,旗面就那么软耷耷地垂着。旗杆边站岗的兵士也是无精打采的。他们的背影在刺眼的阳光下显得既模糊又扭曲……

    眼神迷蒙中,他影影绰绰地看见几匹马从破破烂烂的矮泥房之间蹿过来,几个骑兵手僵脚笨地跳下马,和门口的护卫说了几句话就直截走进来。他觉得领头的那个七品校尉很眼熟,看上去非常象他的长辈霍士其。眉眼形容都象,尤其是那付满腹心事又强作笑容的模样,简直可以说是传神!就是那走路摇摇晃晃的模样不象。在他的记忆里,就是十七叔最落魄的那两年,他的腿脚也没这样盘跚。

    “十七叔!”他听到包坎在喊。“你咋来了?”

    “我怎么不能来?挣军功么,当然是到最前面挣来的功劳才够扎实够分量!”

    真是十七叔!

    商成急忙站起来出门去迎接。文沐也连忙迎出去。郭表没有出门迎接,但他也走到了门边,看着霍士其含笑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霍士其已经连行礼的力气都没有了。当然这里也没有人会受他的礼。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,满脸风尘又是一头的油汗,汗颗子淌过在灰扑扑的脸上刷出不少的泥道子,露出又黑又干的皮肤。平常打理得顺顺溜溜的几绺胡须也是肮脏不堪,乱蓬蓬地纠缠在一起。眼下他的两条腿岔开根本合不拢,别说走路,就是站着都撑不起;他完全是被段四和包坎一左一右挽着胳膊硬架着,这才没有栽倒在地上。有经验的人一看就知道,这是长时间骑马颠簸造成的后果。

    包坎和段四架着他满院子乱走。这时候不能让霍士其停下来,腿脚不活泛开的话,停下来就得躺上十天半个月;说不定还会落下病根。他们一边走,商成就在一边问:“叔,你怎么来了?”

    “信!信!我怀里有信!”霍士其抖着手艰难地想去怀里掏信。

    商成自己去掏出信,晃一眼封口和落款就扯出信纸,脸色刷一下变得无比的苍白,紧接着就变得铁青。他把信封信纸随手就拍在赶过来一看究竟的郭表怀里,咬着牙,黑着脸,两只手扭在一起攥得关节喀喀吧吧响,恶狠狠地盯着院角的一棵小松树。

    信是张绍写来的。

    “事有变,速速决。●州城市井传言,端州查封各路口关隘。张绍。四月初八。”

    字写得非常潦草,笔画也是粘连顿拖,中间还有一大团污了的墨迹,显然张绍写这封书信时心情异常激动或者紧张。

    郭表的脑袋里嗡嗡作响,半天才冷静下来。捏着信攒紧了眉头想思量出个主意,可这时间又惊又急又怒连带担忧发愁,他根本想不出个可行的主意办法。他在地上一连踅了好几圈,最后努力镇定了心神,把目光望向商成。商成的智慧韬略机变都远远在他之上,必然有办法应对这个事!

    “文沐!”

    看商成和郭表看过信之后都是一脸的凝重严肃神色,文沐就知道出了大事,此刻听商成召唤,二话不说抢进大屋就拿了纸笔出来。

    “令,自即刻起,孙仲山晋怀化郎将;孙仲山部骑旅,立刻放弃一切任务并抛舍所有不必要之物资辎重补给,全速向鹿河运动;孙仲山即刻兼任鹿河老营指挥,全权指挥鹿河老营各旅各营,若局势危急,可不经请示便宜行事。驻鹿河各部,务必尽力加固两岸营垒,并在鹿河上再架设两道过马浮桥!

    “令,自即刻起,燕山葛平大库转运使霍士其,晋升游击将军,授职燕山提督府印剑都检事,赴端州公干。”

    听到这里,文沐不自禁地打个寒噤,闪眼望了一下商成,又急忙低下头。

    “令,自即刻起,大司马郭表率莫干一应兵士民伕,按行军顺序向鹿河老营转进。提督府校尉包坎持将军剑、提督令旗、提督令箭,跟随大司马行动。所有囤积于莫干寨内物资、粮草、军械、药品、被服等一切辎重,不许携带,不许破坏,不许销毁。

    “令,自令到之时起,黑水河渡口孙奂所部撤回莫干,接防莫干寨。黑水河渡口所有物资要彻底销毁,不许给敌人留下一样。

    “令,邵川郑七部……邵川部,顺序撤退至莫干。除个人必需之武器装备并粮草之外,其余所有物资务必销毁。

    “令,自即刻起,孙奂授职燕山中军司马,邵川授职燕山中军司马督尉,所有撤回莫干之各旅营,按行军序列,顺序向鹿河撤退。”他没有看郭表,也没有看文沐,甚至都没接文沐递过来的一沓纸,只说了一句,“全部用印。”

    郭表眉头紧皱,盯着商成说道:“子达,还是我去吧。你毕竟是一军之帅,牵一发辄全身皆动,要是你有个闪失……”他说不下去了。虽然都是刀口上舔血见惯生死的人,可今天这事不比往常,这一去只怕再无相见之日……

    商成摇了摇头。这事郭表办不下来。郭表虽然挂个大司马职务,毕竟不是燕山卫军的人,留下来为全军断后,下面的将领兵士头一个就不可能信得过他。再说,这是让人甘心赴死的事,不是军中威信素重的将领根本做不下来。说到军中威信,他自信还有那么一点的!

    郭表也明白这个道理,知道多说下去也没什么意义,转脸叫过一个小校,让他立刻去把王义叫回来,又叫了几个参谋军官,开始为大撤退做准备。

    这个时候已经有人拖过一把座椅,段四和包坎小心翼翼地扶着霍士其坐下,又端来一碗滚烫的热茶,慢慢地喂他喝水。这也是军中的老法子,怕霍士其长途挣命奔波力竭渴极了一口下去伤胃,所以就用滚开水一一只能慢慢吹着凉气一小口一小口地抿。

    商成过来,就蹲在霍士其身前,关心地问:“叔,您的身体还能支撑得住吧?”

    霍士其把碗推开,笑了一下说道:“这时候还有什么撑得了撑不下的?你放心,我只要没死,就一定把端州的右军给你带出来。”

    商成也笑了。他指了指包坎,说:“老包要随郭将军去鹿河,那边的事也重要,我怕有人不听话,得让老包去把场面镇住。段老四跟你去端州。你们不走鹿河和留镇,直截从这里南下走草原,从马直川去北郑一一李慎肯定在那里。你见了他,不管他要什么,你都答应他,无论如何,务必要让他出兵。”

    霍士其咧了下嘴。李慎敢这么干,怕是什么条件都不可能答应了。他低头思量了一下,问道:“他要是不出兵呢?”可这个时候,商成已经走开去宣布他的最后一道军令了。

    “我现在宣布新的军令指挥序列。自即刻起,如果我战死,郭表接替我指挥;郭表战死,孙仲山指挥;孙仲山战死,孙奂指挥。提督府卫尉包坎携带我的将军剑和印信随指挥所在行动,凡有不遵号令者,立斩。”

    匆匆赶回来的王义站在一群将校的前面,表情既是失望又是失落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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